孟婆身上也是一襲黑衣，只是衣袍上點綴著一些褐色的紋路，但顏色深得幾乎看不大出來，她的背微微躬起，顯得有些矮小，這會她拄著一根鬼頭拐杖，上下仔細地瞧了她一眼，疑惑的目光及口氣甚至都帶上了一點震驚。

“你竟然成了一個鬼？”

淩嫣然這會頭痛好了一些，瞧著她問道：“孟婆婆認得我？”

孟婆不說話，盯著她的目光忽然變得十分冷冽疏離，霎時就側身離開了去，好似她根本就沒有尋她說過話。

“孟婆婆？”

孟婆走得很慢，步履蹣跚，淩嫣然跟上幾步，伴在一邊，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著，可是總覺得這個孟婆肯定知道些什麽。

走了好一會，孟婆慢慢步到一個石臺前，石臺邊還放著一杯茶，她回身緩緩坐下，雙手拄著拐杖，目不斜視。

“既然是鬼，就快些過奈何橋去吧，早些投個胎，重新做人。”孟婆將拐杖置在一邊，拿起一旁的水喝了一口，捧在手裏。淩嫣然站在一邊，眨眨眼睛，覺得既然跟上來了，沒有默默無聞走開的道理，開門見山道。

“孟婆婆之前同我說話，是不是將我認作了水煙上神？”

果然，話剛脫出口，孟婆便稍稍瞪大了眼睛看她，淩嫣然見孟婆有反應，又道：“其實我是有水煙記憶的，只是有些模糊罷了。”她裝出一副充滿回憶味道的神目，望了望四周，眼眉含笑，“印象裏自己也來過地府，是不是以前也這樣同孟婆婆你說過話？”

孟婆此時又恢覆了平靜的面容，她說話的語速始終很慢，聲音還帶著嘶啞，“有些事，忘了，更好。”

“婆婆，這事只怕是因人而異的，有些人說不準就是想要記起來呢，像我現在的腦袋就混亂得很，只求有個曉得前因後果的人，能給我出出主意呢。”

孟婆捧著茶，沒有接話，氣氛一時間沈默了下去。誠然，說一半瞞一半的調調，愈發引人好奇。淩嫣然咬咬唇，心裏盤算著再如何開口，正在她的凝思之間，擡頭隨意一望，卻見奈何橋邊仍有孟婆在那裏派湯，那孟婆的樣子和坐在她面前的孟婆，一模一樣。

難道鬼界孟婆還是個雙胞胎？

“孟婆婆，那裏派著孟婆湯的是什麽人？”

孟婆喝了口茶，到底還是答了話，“是化成我樣子的小鬼，這年覆一年的活，總不能叫我個老太婆，半刻不歇得一直幹下去。”

肯同她說話，這就好辦了。淩嫣然點點頭，仍是好奇打量著那頭的狀況，“孟婆婆，孟婆湯是不是用忘川水熬出來的？是什麽味道的呢？”

說到這裏，淩嫣然忽聞巍然不動的孟婆幾不可聞地輕笑了一聲，她急忙回過頭來，果見孟婆的嘴角邊，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笑意。她有些不得其解，抿著嘴猶豫了一下，還是口氣和善地直直問道。

“孟婆婆，笑什麽呢？”

孟婆仍舊目視前方，“很多年前，你也問過我這個問題。”

淩嫣然的眼眸燃起希翼，“真得？那倒巧了，就是不曉得當初婆婆是怎麽回我的？”

孟婆這會擡頭瞥了她一眼，嘴角噙著抹看不出味道的笑顏，她想了想，便徑直將當初兩人的對話娓娓續給淩嫣然聽。

“你可以自己喝喝看。”初遇水煙時，面對她的好奇，孟婆徑直遞了一碗孟婆湯給她。實則，水煙並不是第一個跑來鬼界的神仙，亦不是第一個問她有關孟婆湯味道的人，但是直接接過湯碗，一滴不剩地將湯喝了個幹凈的，她卻是第一個。

這也是為什麽百年過去，不大喜歡記人的孟婆，卻對水煙的氣息如此在意的關系。

那時，水煙喝罷湯，將碗遞還給孟婆，笑道：“酸苦了一些。”

“味分甘、苦、辛、酸、鹹，孟婆湯的味道是因喝湯之人的前世經歷而改變的，你是神仙，喝了湯雖不會失去記憶，但是這味道也能映照出你心中的心思。”孟婆看著她笑道，“看來上神做神仙的日子，過得並不順利啊。”

水煙頓了頓，少頃又是滿面的傾城笑靨，朱紅的嘴唇淡淡開口道：“是不大順心。”

“人有輪回，雖然忘記了曾經喜悅，可也能忘記曾經痛苦，而我們這些活了太久的東西，反而什麽都忘不了，真不知到底是誰比較幸運。”

“婆婆說得是，真真的大智慧。”

“哼。”孟婆對水煙的誇讚並不買賬，睨了她一眼，“你不用客氣，老婆子活得還沒你久，這些道理你要懂得比我更明白才對，老婆子只勸你還是少來地府，人鬼殊途，六界萬物皆是這麽個道理，你再這樣下去，是在自毀上古的萬世道行。”

彼時，許多有些地位的鬼差都知道，神界上古神袛水煙上神已幾次賁臨鬼界，似有什麽事情同冥主商談。但是任誰都知道，這件事一定沒能談出個結果，否則這位上神何必頻頻前來，實則六界非同宗，聞多了誰家的空氣，對自己都沒有什麽好處。

而孟婆要對水煙下鬼界一事知曉地更多一些，為什麽？因為她守著奈河橋，而奈何橋的一頭，便是鬼界通往人界的輪回盤。

水煙上神每每離開鬼界前，總要到奈何橋邊駐足片刻，而這會子的時間裏，她的眼眸始終盯著奈何橋的那一端，好看迷離的瞳眸裏，滿滿的都是哀傷。

後來，孟婆根據一些傳聞，便大概猜出這個上古神仙想要做些什麽，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線索，便是水煙上神常去人界的消息。孟婆也有年輕過的時候，再瞧過她望著輪回盤的眼神，便猜到了水煙總來鬼界的原因。

情字一關，能折煞無數深情男子的英雄心，也能熬幹無數癡情女子的相思淚。

從來那些道理規矩，懂不懂是一回事，做不做得到，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
而那些同界的人、妖、神魔們，尚且逃不出生離死別這四個字，又何況神仙與凡人，這兩人所過的時光歲月，根本不該有半點的交集。

淩嫣然聽罷，不能說心裏沒有觸動，想起初見師傅那會，問起自己墮入凡間的原因，師傅一語帶過，沒有多說，那時想想可能是怕她再步水煙的後塵。可這會，她不尤對那個男人有些好奇。

誠然，淩嫣然一直將水煙的記憶視作自己的過去，她們兩人之間是比雙生子更為親密的存在，且不提以前在夢裏朦朧想起的回憶，或是在得到仙氣後突然冒出來的記憶，如今她如此接近水煙的過去，就是聽個故事，也總要聽出個結尾不可。

“孟婆婆，或許正是水煙活的太久了，才想要博一次，賭一賭自己的幸福。神仙也還是有七情六欲的吧，何況情愛這種事情，又哪裏能分得那麽清楚。”

孟婆低著頭，嘴角輕揚，“你的意思是到了如今，你還是會做當初的那個選擇？”

淩嫣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，“您別說，我還真就這樣做過。在人界的時候，我也曾為了一個人，打算放棄仙道，所以我還是能夠理解，水煙當初為什麽會做這個決定。只不過我覺得她肯定要比我勇敢得多，她那會要背棄那麽多的原則和處境，我這點事，可比不上她。”

孟婆搖搖頭，“她啊，活得雖久，卻還是太過年輕，很多事，似乎是明白的，又終究沒能看明白。”

見孟婆不再避忌同她說話，淩嫣然見縫插針問道：“孟婆婆，當初我喜歡的那個人，後來怎麽樣了？”

孟婆望著遠處的奈何橋，忽然苦笑著道：“奈何永無回頭路。”

淩嫣然聽不明白，疑惑地望著她，孟婆緩緩對上她清澈的眼眸，笑道。

“一旦入了輪回盤，那個人是他也不是他，既然不是他，又何必再問。更何況，他早就變成了孤魂野鬼，百年過去，現在應當也已經飛灰湮滅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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